在曾经相当长的时间里，竹篮一直是最常见的日用器物。过去的居家收纳、出行携物，甚至学子们下场科考，处处都离不了这个物件。

20 世纪初，美籍比利时人贝克兰发明了酚醛塑料。之后的整个20 世纪，便于工业化流水线制作的塑料制品渗入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，费工费时的竹篮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，变得芳踪难觅。

继续制作竹篮的竹编匠人，今天也有，只不过大多将实用的篮子和编制的技术做了精巧化处理，使竹篮成为了纯粹的手工艺品；而在龙海，有一种被称作“北岸篮”的竹篮，仍被当作必需品用于结婚仪式中，兼具实用与工艺美。这样一种老物件的经久不衰，或许预示着一些超出物件本身的意义。

摄影：伦宇

到了龙海，坐上出租车，跟司机闲聊起来。我问：“你们这里的北岸篮使用很普遍吗？”司机是地道的龙海人，很年轻，听到“北岸篮”这个名字，他没反应过来。我解释说：“就是一种很精美的篮子啊，是你们这里的特产。”司机这会儿立马明白了，笑着说：“哦，篮子啊！我们这边结婚都要用啊，新娘子出嫁都要带上的啦！”“现在有些人结婚还会用轿子，新娘子从娘家上轿、到婆家下轿，都要踩着篮子；拜天地的时候，也要跪在篮子上啦！”

我们觉得很有趣。所谓“十里不同风，百里不同俗”，各地结婚的老风俗也各有特点。

这里所用的篮子，基本都是北岸篮。它诗一样的名字，源于它的产地——“北岸”是社名，社则是闽南地区低于村一级的行政区划。北岸社隶属于龙海市紫泥镇西良村。家家户户都常见的篮子，以一个村社命名，自然有其道理。

一路问人，一路转弯，车子开到一个小小的集市中就开不过去了。跟着老人左绕右绕，到了一个老屋的门口，几束竹篾、竹片捆得整整齐齐地戗在外墙边，门口的地上还堆着一堆劈成两半的竹筒。

搬出两把小竹椅，我们在门外坐下。因为常年专注于手指、沉浸于手艺，手工艺人往往敏于行而讷于言：他们整天整天地低着头，和自己手中之物面对面，构成一个唯有他们俩的独立的小世界，他们在那里和原材料互相审视、对话争执，然后借助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手艺，去柔化、剥除，最终与它们达成和解甚至共鸣；而面对和人的交往，他们就成了最笨拙无措的一类。我细问编制北岸篮的详细步骤，老人解释了几句后，索性拿起工具说：“说不清楚啦，我来做给你看。”于是，他捡起竹条，边解说边演示，看起来不过一只篮子而已，竟有十几道工序。

摄影：伦宇

如果说“题好一半文”，那么说“材好一半工”也是一样道理。要编出结实耐用的篮子，要选择柔韧挺拔的良竹。龙海地区充足的水分、足够的光照、温暖的气候，让这里成为了竹子的天堂，这里出产的竹子纤维柔韧，纹理细腻，色泽均匀和润，是编制竹篮的上选。

选定竹子，砍伐回家，就可以劈竹篾了。第一步须得去皮。用特制的刀细细地刮，把青翠修竹的最外层薄薄的青色刮清，又不能损伤里层的白色纤维。老人手里的刀柄已被磨得发亮，显见得有些年头，当然也意味着得心应手。刀刃大体上成弧形，但尚不够圆润，又像是用了太久，有了极宽大的缺口。总之，不同于我们惯常用的水果刀、切菜刀那种笔直的刀锋。这样的形状，可以让刀口和竹筒的弧度贴合，大大地缩短去皮的时间。

去完皮，手中的小刀顺手向竹头一拐、一切，再两手一掰，竹子一下破成两半，这就是第二个步骤——“破竹”。先分两半，再破成一根一根宽窄不一的竹条，小刀从竹子根部的断口处切开一个小口，再在切口中轻巧一转，竹身就顺着纤维的方向啪地裂开，小刀在裂缝里顺畅下拉，到裂缝尽头再轻轻一转，又是啪的一声，清脆悦耳。一般两下，最多三下，一根竹片应声而成。

摄影：伦宇

破好的竹片需曝晒。竹子含水量高，如果用了青竹编制，一来在使用过程中慢慢失水，容易变形减寿；二来，也容易在潮湿的环境下发霉长斑。所以但凡要工艺讲究一点，并且不赶时间的时候，工匠们都会把破好的竹片放在太阳下曝晒个三五天。

竹片晒过后，经分层而成为薄薄的竹篾。顾名思义，分层就是把竹片分成薄薄的几层。这也是北岸篮的精致之处，竹篾薄如树叶，却仍柔韧有力。一根竹片，根据厚度，可以分出三层、四层，甚至五层。竹篾够薄，编的时候才够随心，编出来的篮子才够透、够轻。

分层后的竹篾多断头、尖刺，不小心就会扎破手指，故须得去刺。用小刀斜贴着竹篾刨削，哗啦一下，刀片踏着舞步一样地轻巧滑远，竹篾末端也就盛开出一朵刨花。三五朵花开，竹篾的边缘钝化，表面光滑如纸，这时的竹篾，才可以用来编篮子。

北岸篮的制作。摄影：王云飞（1、2）、伦宇（3、6）、吴沪生（4、5）

编篮子的步骤也多。要箍纬、编筐、加底、加盖、加柄。选厚而韧的长长竹篾箍成一圈做纬，一个篮子，固定的制式一定是九纬，密密挨着堆叠上去；再用分得薄薄的篾片做经，斜斜地穿过一根纬篾，交叉、缠绕、固定，然后再穿过一根……直至经纬交缠，密密成筐；之后便可加上篮底、篮盖、篮柄，篮底力求厚重坚实，篮盖须编得轻巧紧实，篮柄则为藤制，原料从马来西亚进口，质地柔韧润滑，坚实耐用，易加工出优美的弧度。做完这些，一只完整的篮子就摆在面前了。不过这造型齐备的篮子，还远不是北岸篮的成品。

粗坯编好，要在篮子两旁和篮盖上画上对称的吉祥图案，写上文字。文字一般多用“福禄寿全”“百年好合”“吉祥如意”“招财进宝”等喜庆的字眼；图画则有“喜鹊报喜”“八仙过海”或者“红花富贵”“龙凤飞舞”等。黑白红三色互相映衬，用毛笔一笔一笔绘就，观之可喜。画好的篮子要刷油，早年用桐油，着力于耐用；现在多用清油，更强调美观。最后把篮子静置阴干，等清油渗入竹子的纤维，篮子表面干燥不粘手了，整个编制工作才算真正完成。不算曝晒，编一只北岸篮通常需要花费两天半的时间。

一步一步地讲解显然干扰了老人做活的心思，就在去刺的时候，不小心一划，锋利的竹边把他的食指指腹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，血流了一手。他却很寻常的样子，把手伸出来给我们看：深浅不一、新旧交错的伤疤，在他的手上纵横成河。“再熟练的手艺人，也不能一点不受伤啊！”

摄影：王云飞

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北岸篮，曾被看作是贵重家什，甚至是家势的象征，然而社会的发展让万物的新陈代谢都成为了必然。放衣物的有塑料箱，盛东西的有塑料盆，装食品的有塑料袋，塑料不动声色地大举入侵生活的各个角落，除了造成环境污染，还击垮了传统的编篮工艺。即使是北岸篮的发源地紫泥，除了结婚，也很少有人买篮子作为日常使用了。老人说着，露出些许落寞的神情，手里依旧不停，而削好的竹篾，已经在外墙边戗了一大片。

我不由得想起那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来。在他的记忆里，乡人们的婚礼中，都要有篮子的参与，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，更不知道这个篮子有个诗意的名字。后来我还问过一个六年级的女孩，她记得爷爷奶奶家的确有个漂亮的篮子，可是具体在哪儿，是不是还派得上用场，她不确定。曾经被家家户户当作亲密伙伴的北岸篮，现在大多只在婚礼的当天，当一天的“座上宾”，然后，束之高阁。

摄影：郑亚裕

大概就像许多类似的老传统一样，年轻人还在继承，但是他们未必理解、未必需要，只是因为大家都在这样做，所以自己也顺时而动。然而失去了“神”的形似，总有一天连形都不似。在未必理解和需要的同时，却依然因习惯而继承，这就仿佛成了一地的基因密码，虽意识不到，却自动传习。所谓的风土人情、习俗文明，大多皆如此。又有多少人有那样的必要，去把生活中的每个物件、习俗的背景都摸得一清二楚？于是理解与否，也就变得没那么必要了。代谢的是物，却未必是附着于物的文化。

文字根据线上传播方式对原作有部分删改。

撰文：余嘉。内容来自：《风物中国志.龙海》